法献沉吟了许久，他是出家人，戒嗔戒怒，从脸上自然看不出端倪，入定般地坐在那里，也不摇头，也不点头，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
我和章汝一对视了一眼，离座站起身，朝法献施了一礼，“大师，赵枍自是知道您的难处，但此去辽国实在是有非常之理由……”
法献抬头看了看我，说：“小王爷，贫僧自是不清楚你遇到了什么，只知道若你的身份若被辽人发现了，后果如何便很难预料了。”
我马上说：“不会的，大师你不知道，我和秋月……”我指了指章汝一，“我这几年除了年节，大部分时间都住在右掖门外的旧巷里，那院子窄小，除了我们两个，无非还有王府管家厨娘和一奴一俾，日常起居和普通人无异，若真去了辽国，我是吃的得苦的。”
听我说到这里，法献像是想起了什么，微微一笑，“怪不得敏之和你一见如故……”
我马上说：“房大人也经常在我面前提起大师来，他说你们是至交好友，大师当年前去西域求佛法，房家也出力不少……”
章汝一在一旁轻咳了一声打断了我，我明白他的意思，这种话当着法献的面说出来难免尴尬，但事到如今，我也顾不上那许多，法献脸上倒没有什么别的表情，他缓缓点了点头，说：“我临走时，倒是听他讲过些你的事。”
“我们也算是生死之交了，”我将衣领扯开了些，露出脖子上的伤口，“鸡儿巷那次，我能死里逃生，也是多亏了敏之兄看顾。”
法献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号，再次睁开眼睛时，他看向了章汝一，轻轻地问：“不知道章侍诏准备画什么？”
章汝一倒是胸有成竹，拱手道：“全凭大师吩咐便是。”
法献点了点头，道：“在定林寺时，我确实曾有过个想法，但定林寺的文殊殿太过狭小，如今溯州木塔内疏阔，之前的想法倒是不能用了，我便要好好思虑思虑才是。”
“大师这是答应了吗？”我喜出望外，“赵枍谢过……”
法献却挥手打断了我，说：“既要过河，为了保险起见，这个赵字就不要再提了。”
数日之后的一个雪夜，我们顺利的渡过桑干河，踏上了辽国的土地。
法献身在佛门，不问世事，但并代表他没有手段。听房敬说他出身在武林城内一商贾人家，自小极为聪慧，后家境败落，十六岁时立地发愿，遁入空门，二十多岁便敢孤身一人来往西域，精通吐火罗语，被焉耆国君奉为上宾。他既同意了带我们去辽国，相应的手续官牒自然也就不用我们操心。
辽国上下皆笃信佛法，为示敬重，辽国特意又派遣了一队使臣过河迎接法献一行，前后足有数十辆马车，除了前面几辆外，后面的车皆用苫布遮的严严实实。我和章汝一坐在法献的马车上，换了辽人服饰，皆用毡帽遮了半张脸，连夜过河本就少见，但那驻守河岸的官员也未仔细查验，只不过看了官牒，对了人数，便挥手放行了。
桑干河是两国界河，河边曾设榷场，虽然荒废数年，但两岸私下贸易一直无法禁止，我也是在看见了法献这一趟的车队规模时，才彻底明白走私之风已经猖獗至何种地步。法献说，辽国人不仅大量需要来自中原的茶叶丝绸以及各种瓷器，也对我朝的各种书籍趋之若鹜，特别是苏黄的文章，随便一册便可在辽地卖出十倍以上的价格，更不要说《资治通鉴》这种国之重典，若是被私运出去被查，是要被发配充军的。
“那我们的身份？”一直没吭气的章汝一突然问，“你许了他们什么？”
法献像是没料到章汝一会有此一问，眯着眼睛看了看他，才说：“自然是别的东西。”他转过头来，见我脸色不对，马上笑道：“放心，此行并未私运什么禁书……后面几辆车上也不过是些在此地收购的普通货物。辽国使臣此行东京，在皇城里自然有人盯着，他们想下手也没机会，而且贩书风险太高，于他们而言并不划算。”
他说完这些，见我还盯着他手边木匣，好脾气的打开给我看。
“这是《开宝藏》其中几卷，你也知道，辽国虽上下皆信奉佛法，但能译经的人才实在没有几个，这匣子里的经卷经乃是我朝新译，辽地还未有此经。”
“经书？”
“我朝有《开宝藏》，辽宗也一直希望能有人编撰一套属于契丹人的大藏经，因此广集天下经典，我带的这几卷经书，在旁人眼里不值一提，却能换你们两人的通关文书，算是划算的交易。”
章汝一却摇了摇头，他许是不信，“还有呢？”
法献的表情变得有些玩味，他深深地看了章汝一一眼，轻轻点了点头，道：“你们应该知道，这佛塔是辽宗为给萧太后祈福而建，溯州的能工巧匠技艺冠绝天下，但画技平平，我同辽使讲在此地寻了位大师，专擅丹青，因为和当地官府有隙，为免报复，愿意同去溯州，那使臣自然喜不自胜，便将此事报给了佛寺的督造官员。”
“那督官立刻命人打点你们的通关手续，不过他还有个条件。”
“不是一幅，他要你在佛塔一层，做一张巨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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