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明代的笔记小说，也有不少有关堕民的资料。徐渭在《会稽县志诸论·风俗论》中最先提及堕民的职业、禁忌以及起源：“丐以户称，不知所始，相传为宋罪俘之遗，故摈之，名堕民。丐自言则曰宋将焦光赞部落，以叛宋投金故被斥。”王十性在《广志绎》中，也谈到堕民的来源、职业、人数以及禁忌：“绍兴惰民，谓是胜国勋戚，国初降之下，使不与齐民列。其人止为乐工、为舆夫，给事民间婚丧。妇女卖私窝，侍席行酒与官妓等。其旁业止捕鳝、钓水鸡，不敢干他商贩。其人非不有身手长大，眉目姣好与家产殷富者，然家虽千金，闾里亦不与之缔婚，此种自相为嫁娶，将及万人，即乞人亦凌虐之，谓我贫民非似尔惰民也。”沈德符的《万历野获编》载有浙东丐户被禁止读书，自相婚配，不得任官情况，并从事“猥下杂役”：“主办吉凶及牙侩之属。其妻入大家为栉工，及婚姻事执保媪诸职。”同时沈德符对堕民为“宋朝杨延昭部将焦光瓒家丁，得罪远徙，流传至今，世充贱隶”的说法提出责疑。袁枚在《子不语》中提到绍兴已有堕民巷，男为乐户，女为喜婆：“民间婚嫁，则其男歌唱，其妇扶持新娘梳妆拜谒，立侍房闼如婢，新娘就寝始出。”除婚丧嫁娶外，平时从事说媒、出售衣锦为业。袁枚还提及堕民有“门眷”，可以互相买卖。“服役民家有常主，如田之有佃。得自相顶替，买卖皆有契券。”叶权的《贤博篇》有堕民的分布、职业和起源：“浙之宁、绍、温、处、台、金、衢、严八府，俱有丐户。”凡民间一切下贱之役，皆由堕民从事：“又或吴王初，方国珍伪降，张士诚割据，法令不同，而沿袭因异也。”明代鄞县人屠本畯在《堕民猥编》提及堕民起源问题，“堕民谓之丐户，相传为宋罪俘之遗，故摈之”。明末清初，顾炎武也在《日知录》谈及堕民起源：“浙江绍兴府有一种人谓之惰民，世为贱业，不敢与齐民齿，其先是宋将焦光瓒部曲，以叛宋投金被斥。”明人在著述中，已涉及堕民的起源、职业、门眷和禁忌。
清代的《三风十愆记》认为堕民为蒙古人后裔，“明灭元，凡蒙古部落子孙流落中国者，令所在编入户籍，其在京省，谓之乐户，在州邑谓之丐户，多在边海之邑”。居于江苏常熟的堕民，男称“贫子”，女称“贫婆”，聚族而居，称为“贫巷”，初无姓氏，自取一姓，自相婚配。男以索绉为业，不足自给；女则习浆糨缝纫，受雇于大富人家，所获百倍于夫。于是，男子不复前业，衣冠楚楚，安坐而食。贫婆衣着有禁忌，“不艳妆色服，簪止骨角，衣止玄绢，裙止白练，不卷袖，不束帨，不着红履，淡扫蛾眉，以相矜尚而已”。茹敦和著有《越言释》，对堕民起源于宋焦光赞部曲提出质疑，认为此乃里巷不根之言：焦光赞不知何许人？降金也不知何时？若为官锢，衰腐的宋代不闻此政；若为私锢，谁能服之？且叛师降卒如过江之卿，应罪其魁首，岂及其众？由此，他提出“野合说”：“颇闻句践时，简国中之寡妇淫泆者，则皆输山上，壮士忧愁者，令游山下，以适其意。此其所孕育皆出于野合。”除绍兴八郡外，浙江的宁波、台州、金华、衢州、严州、处州以及安徽徽州也有堕民。曹斯栋的《稗贩》对徐渭所述堕民源于宋焦光赞部曲也表示怀疑，焦光赞乃杨延昭家丁，以杨家将著称于世，均为忠义之士，何时降金，何时由晋阳徙浙东，史无所据。他倾同王士性观点，以为堕民是“元时勋戚，国初降下之，使不与齐民列，其说或可信”。《清稗类抄》也有堕民的起源、分布、职业、居所、婚姻等记载：“堕民者，宁波、绍兴、金华皆有之，不与齐民齿，执贱役，齐民家有婚丧大事，辄往供应，间有作小贸易者，惟不许考试。光绪年，弛其禁，自为婚姻，所居别有村落，或谓为元蒙古人之后，或谓为张士诚部将之后，而浙人心目中，则皆以汉族视之也。”对女堕民也有专门论述，如绍兴有“堕民巷”，男为“乐户”，女为“喜婆”，齐民婚嫁，男司歌唱，女伴新娘。宁波谓之“送娘”，其发式和衣着异于常人，无论晴雨，出门均持伞，此乃堕民标志。苏州则谓之“喜婆”，年少者为多，妆束入时，善自修饰，天足细腰。
民国以后，一些浙籍作家，特别是堕民聚居区的作家，有些作家原来就是堕民的主顾，发表了一系列回忆家乡堕民的文章。1933年，镇海籍作家唐弢在《申报·自由谈》发表《堕民》，认为堕民为宋焦光赞部曲，因背宋投金，故被贬为堕民。雍正时期以及北伐成功后，均有解放堕民的文告，但堕民迫于生计未能改业，解放成了空谈。堕民自相婚配，从事理发、值筵、抬轿和吹打等工作。并断言：“辱国者的子孙做堕民，卖国的汉奸如果有子孙的话，至少也将是一种堕民，堕民在中国恐将世代绵绵的传下去了。”绍兴周氏是堕民的主顾，鲁迅对唐弢关于堕民起源于焦光赞部曲的说法提出异议：“明太祖对于元朝，尚且不肯放肆，他是决不会来管隔一朝代的降金的宋将的；且看他们的职业，分明还有教坊和乐户的余痕，所以他们的祖先，倒是明初的反抗洪武和永乐皇帝的忠臣义士也说不定。还有一层，说是好人的子孙会吃苦，卖国者的子孙却未必变成堕民的。”雍正元年虽然颁布了除籍令，但堕民仍从事贱役。“每一家堕民所走的主人家都是一定的，不能随便走；婆婆死了，就使儿媳妇去，传给后代，恰如遗产的一般；必须非常贫穷，将走动的权利卖给了别人，才和旧主人断绝了关系。假如你无端地叫她不要来了，那就是等于给了她重大的侮辱。”鲁迅的母亲曾让堕民不要再上门了，堕民对此愤愤不平，表示千秋万代还要走下去。鲁迅对堕民安于做奴才，还要购买做奴才的权利，感到无可奈何。上虞下管的徐氏也是堕民主顾，上虞籍作家徐懋庸回忆，徐氏乃元代从江西迁来，其家奴成了徐家的“公共奴隶”（堕民），居住在东西夹笆，护卫徐氏子孙。这些堕民要为徐氏所有男女服务，男性当吹鼓手，女性做老嫚；对所有徐氏家族的人，都以“主人”相称；平时服务不收报酬，年终则挨户讨赏；禁止与徐氏通婚，也禁止上学。“也许因为他们只好在本族内通婚的关系，所以他们的人口繁殖力很小，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初，两个夹笆，还都只有十多户人家。”徐懋庸离开家乡时，徐氏家族对其“公共奴隶”取消了一条禁令，允许堕民子女读书，但很少有堕民子女读书，徐懋庸只记得只有一个女孩子上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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