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一片寂静, 大长老自座椅上起身,缓缓走下石阶。他的衣袍拖在地上,前行时如垂在身后的长尾, 带起轻微的摩擦声响。
大长老缓步走到一面画壁前。
那是妖族大殿中仅有的一面画壁, 却不会叫人见了觉得寒碜。画壁长宽均超过十丈, 其上绘有无数飞禽走兽,或是振翅高飞,或是垂首饮露, 或是奔走逐猎,或是引颈长啸……但凡人所能想到的妖族, 无一不绘于这面画壁之上。
大长老在画壁前驻足,目光在一众妖族间逡巡,最终落在当中的一只白虎身上。
虎乃百兽之王,在这面画壁上也占据正当中的位置, 四足立于山林之巅, 正自仰头长啸。壁上画工极细, 将它倒竖的兽毛根根绘出,云从龙,风从虎,观画之人仿佛能从中感受到伴随这一声长啸, 不尽山风席卷天地的威势。
大长老一手探出, 如枯木般的五指按在白虎额头。
那枯瘦手掌当即覆盖了白虎的身躯, 隐隐显露出一丝不详的意味。
下一刻,大长老勾起五指, 如同紧紧握住一物, 随即将指掌猛地与画壁分离。
掌心光华陡绽, 即便五指紧握, 也难以掩盖自他掌间迸射而出的亮光。纯白光芒间夹杂一丝暗金,绕珠游走,如同烈日融空,璀璨浩荡。
大长老握紧浑圆的白珠,沉吟道:“将这个给他们,他们总该知足了。”
其余长老终于从仿佛黏为一体的座椅上起身,拖着日渐老朽的身躯,缓步走到大殿正中。
几人的目光都落在这枚浑圆白珠之上,珠光仿佛被他们身上所渗出的冷意侵蚀,不复初现时一般莹润,渐渐有黯淡之势。
“这枚内丹,确是不如当初了。”一名长老开口道。
“世间焉能有千年不朽之物?”另一名长老道,“但到底是血脉纯正,与旁物不可同日而语。”
有长老迟疑道:“这到底是我族之物,送与外族,仍是不妥罢?”
众人纷纷开口,莫衷一是,最后仍要交由大长老定夺。
大长老垂眼看向白珠,苍老的面孔似有片刻回春之势,随即他松开指掌。白珠并未坠地,反倒如同被无形之力托举一般,幽幽漂浮在半空中。
原形为尺郭的长老伸出猿猴般的长臂,展臂一握,便隔空将那枚白珠牵引到手中,随即又转手他人。
不多时,白珠已在诸位长老手中转过一圈,光泽愈发黯淡。
诸位长老的面色却渐而红润起来,容光焕发。
大长老待白珠在众人手中一一转过,方才开口道:“将这物送与他们罢。若能换得他们出手,自有新的内丹,何必计较这等小事。”
“他们倘若得了内丹,又背信弃义呢?”
“还须得拟个章法,免得被人诓骗了去。”
众长老又为些细枝末节争执不下,陆九思与他们站得极近,这时却一句话也听不进去了。
他跟随青年而来,却没对方那么多顾忌,不须忌惮被人发现,早就迈进殿中。因此也将一众长老的嘴脸和话语都看得、听得格外清楚。他看清了大长老的每一个动作,也将那面画壁仔细观摩过,更没有漏过对方说出的每一句话。
大长老低沉的嗓音在他脑海中不断回响,如同一张细密的罗网,铺天盖地洒落下来,将他整个人都笼罩其中,不得动弹。
——不管事成与否,我都将圣药送与阁下。
——将这个给他们,他们总该知足了。
那些人族修士不远万里而来为的是什么?他们在客栈暗堂里商议着要联手取得的是什么?此时此刻,妖族长老为了换得他们出手,要送与他们的又是什么?
陆九思看向那一张比一张苍老的面孔,只觉得这座终年照不进日光的大殿如同一座古坟,无一处不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腐朽气息。
当此之时,一声冷笑如同利刃,倏地刺穿整座大殿,给了他一线呼吸的间隙。
陆九思循声偏头,穿过几重佝偻背影,一面暗沉画壁,能看到澹台千里站在殿门前,神情讥讽道:“世间哪有天生地长的圣药。”
陆九思的声音都在打颤:“那、那药就是……就是你……”
澹台千里看了眼被众长老分而吸食后光泽愈发黯淡的内丹,似无所谓道:“不知是谁的。按血脉论,兴许是哪位叔伯祖父罢。”
陆九思终于明白,为何一路行来,澹台千里对那所谓的圣药都极为看淡,从来不曾对他提起这药自何而来,也从未说过这药生得什么模样、多少年能结一回果。
原来这圣药根本不是天生地长之物。
也难怪妖族一向看重血脉传承,只要血统纯粹,哪怕如澹台千里一般离经叛道,多年不归乡,依旧在族中拥有尊崇身份。
他以为这是自古流传下来的习俗,是对强者的敬畏。但恐怕只有妖族中为数甚少的一群人知道真正的缘由:除却强大的力量之外,血统纯粹还意味着另一件事——他们体内的内丹乃是世间难觅的至宝,若是修行足够长的时日,一枚凝结毕生修为的内丹甚至可以拥有起死回生之效。
妖族所谓能活死人、肉白骨的圣药,不是旁物,是血统最为纯粹之人的内丹。
妖王的内丹。
“自有新的内丹……”站在殿外的青年也颤声说道,“是为了……新的内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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