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拿园子比做人，早些年我爹刚刚开府，就好比婴儿出生之时，新鲜莽撞，园子起了格局，划出蜿蜒水道，一应亭台楼阁都是新作，草木也尚未长成，尚遮不住木料上的清漆味道。
待我爹当了皇帝，这园子一跃成了潜邸，气象便大有不同。草长莺飞，大开大阖，便像是个青年，朝气蓬勃，蓄势待发。
而后许久无人问津，这园子长了年岁，那股锐气渐渐沉了下去，敛了锋芒，气质上便稳重下来。我爹当初把这府邸赐给我，怕是也考虑到了这一层。
这是我与房敬在园子里划船时突然领会到的。房敬赶上休沐，跑来要把玉还给我。说是他酒醒之后细细看了那玉件，实在是过于贵重了，他不敢领受。
那说实话我倒是没有舍不舍的，却也明白房敬没有说出口的隐忧，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况且仙奴身在行院，本就是个身不由己的境地。但我既然已经给了他，也断没有收回来这一说。
他执意不受，我又不愿收，这话题便搁置了下来。我们俩说是划船，但谁也没认真划几下，无非是顺水漂着，因引了活水，冬日里湖面并未结冰，我俩一人怀里揣着一个暖炉，晒着头顶那点惨淡的日头，许久都没人说话。
小舟飘过河湾，芦草倒伏了不少，兵荒马乱的一片颓势，怪不得老陈一直心心念念的要放把火烧了这里，人的心境一变，果然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野趣不再，只觉得萧索，更被北风一吹，简直凄苦。
古人说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气相吹也。万物皆是同理，少了这股气，纵然是强打精神，也还是觉得缺了些什么。我看着舟下缓缓流水，突然想起来那件事，问房敬，“书上说魏武侯浮于西河这一段，你觉得是讲的什么意思？”
房敬本来一直靠在舟尾假寐，听见我说话，他把遮住脸的袖子拨开，问我：“你怎么突然想到这里？”说着坐起来朝四周望了一圈，“不会是因为咱俩也在划船？”
“就算是吧，”我说，“想听听你有什么高见。”
房敬脸上写满了困惑而迟疑的神情，“这是拿我取乐？你知道我书读的少，连科考都没参加过，哪有什么高见不高见的。”说起这些他便是一脸苦笑，“我也就是会算帐而已，进户部算些钱粮科税，按理说荫补的官，九品都是开恩，我在部里干了多少苦活累活才升了这几级……”
我打断他说：“你也不用在我面前藏着掖着，我那次上朝，听你讲起北方局势头头是道，那你说如今仅仅拱卫京城的禁军，大概要一年要花多少银子？”
“这两件事……有关系吗？”房敬试探着问我，“这是你自己要问我？还是有人托你问我？”
我笑了，说他也想太多，谁不知道我闲散惯了，从来不问这些事，谁这么不开眼托到我头上？不过却也没认真反驳他的前一个问题，房敬似是懂了，他缓缓靠回去，沉吟片刻之后，抬眼又看看我，说出了一个令我乍舌的数字。
“真的有这么多？”我有些难以置信，“可是我觉得……”
房敬苦笑了两声，脸上的表情却是难得的认真，说：“小王爷，你不在朝堂，自然不明白其中的关节，这个数字确实比邸报上要多的多，因为军饷其实只占了一部分，东京水运便利，却是处在平原地区，四周也没用山川险要可以驻守，平地筑城，年年光防御修缮这部分就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他没等我追问，接着说：“禁军中不但每月要发粮发饷，免了赋税，有的还得解决土地和住宅，这样里外里算下来，国库里的银子自然是不禁用的，而且，不是仅仅这一时不够，如今还能寅吃卯粮辗转腾挪，万一再遇到个什么突发状况，就只能剜肉补疮了。”
我正色道：“剜肉补疮？你身为一个户部员外郎，对朝局这么没有信心？”房敬一听脸上颜色大变，连忙否认说他不是这个意思，为了找补回来甚至说了一堆歌功颂德拍马屁的话，我哭笑不得，好不容易打断他，“房大人这就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是觉得居安思危是一个臣子的本份，你能这么思虑，本王也觉得甚慰，真的甚慰。”
房敬气的脸都在抖，半天憋出来一句，“小王爷，你要是再这样吓我，我就回家了。”
“好啦，”我拍了拍他的胳膊，“我不逗你了，从现在开始只对你说实话。”他脸上还是半信半疑的，抬了抬下巴，“那你说来听听？”
“魏武侯在黄河泛舟的时候，还觉得魏国既有山河之险，又有明君贤臣，是个江山永固的兆头，不过几十年以后，魏惠王便迁都到了大梁，而大梁这个地方恰恰便是如今的汴京城。想当年张仪曾经恐吓过魏惠王，大梁地势平坦，无险可依，魏国虽有数十万军队，但耗尽国库，充其量只能算是危国之兵。
当然后来魏国的命运也不用我多说了，秦王一扫六合，大梁毁于兵燹。而如今的局势，你觉得谁像秦国，谁又像魏国？”
房敬脸上扯出一个不成形的笑意，敷衍我道：“小王爷不要说笑了，这怎么能拿来比较？”
“怎么不能比？”我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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