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汝一这间屋子处在偏院夹角，冬日最是阴冷。好几次我说给他换一间他都不愿意，理由一大堆，后来我也懒得管了，想着他正是年轻火气旺的时候，总不至于早早冻出老寒腿痛风之类的病症。
事实证明我想多了，才入十月，章汝一这屋子里已经烧上了炭盆子，不但不冷，反而还有些热。正主穿了件半旧的白布襕衫，从桌后绕出来，脸上已经没了刚才那一瞬间的惊诧，只问我怎么来了。
他身后那个学生也站了起来，低着头不说话，我朝他脸上瞅，想看清楚一点，但他头低的快折到胸口了，这让我很纳闷，于是越过章汝一往画案前走，想先看看他在画什么。
只是我刚向前走了小一步，那人就像只受惊的兔子般后退了一大步，慌乱间凳子差点被他带翻，我手快扶了一把，再抬头人已经蹿门口去了。
从我这个角度，只能看见藏在章汝一身后的消瘦后背和半截雪白的脖颈，刚要开口，就见孙砚也挤了上来，回身推了那人一把，张嘴就赶人，让他回后院去，别在这儿凑热闹了。
我都来不及开口，眼睁睁看着人就跑了，章汝一和孙砚一左一右把门口堵住，摆明了是怕我追出去，说他俩不是故意的都没人信。这件事情可笑的很，我还一句话都没说，被他俩这一搅合，倒像是打上门来兴师问罪的。低头再一看，这次没忍住，一下子笑出了声。
我举起案前那张画纸，抖了抖问章汝一，“这就是你教的学生？”
章汝一的脸腾的就红了，旁边的孙砚先一步迈过来，从我手里接过那张纸仔细看了看，转头去瞅章汝一，再回过头来是脸上表情便古怪的很，像是想笑又硬憋了回去一般，故意板着脸说：“这个……是有点……”
我问孙砚，“现在你们画院什么学生都招吗？这种人是怎么考进来的？”
孙砚说：“也不算……”他刚说到这里，就听章汝一在那边咳了两声，孙砚的话马上拐了个弯，说：“也不算什么，初入学的学生，有些不擅院体，难免看上去画的不太像样子。”
这种鬼话偏偏别人都罢了，非要来骗我，孙砚真是活腻了。我冷笑了一声抬头去看章汝一，他倒是有骨气，梗着脖子说：“是我教的不好。”
我猛的一拍桌子，“章汝一！你不要当我是傻的！”话音刚落，正巧小内侍端着茶进来，被我吓的一哆嗦，啪的一声杯盏落地碎成八瓣，溅的章汝一襕衫下摆尽是茶渍。
小内侍要给他擦，被他躲开了，一撩袍摆坐到了窗下，脸冲着外头生气。孙砚蹬大了眼睛，看看我又看看他，嘴里说：“你看你俩，怎么现在说不到三句就要吵起来……”他不敢说我，转头想去劝章汝一，但章汝一也不理他，板着张脸。
孙砚没办法，站在屋子当中干笑几声，冲我拱了拱手就朝屋外走。那小内侍捡尽瓷片渣子，也跟着溜了，临走还带上了门。
屋里又剩下了我们两个人。隔着张画案遥遥相对，彼此都能看出对方眼底的疲惫。
我不是气他教别人，而是气他说自己教的不好，更气他宁肯说自己教的不好也要维护那个小学官。
毕竟章汝一也是教过我的。
他这个人即没什么情趣，又不会说话，除了那张脸长的耐看些，其实骨子里是个极其沉闷的人。不过也多亏了他这样的性子，可以耐住在画案前一坐就是大半日。我没他那么高的才情，又坐不住，跟他学画没少挨打。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我的身份，只当我真心是为了学艺而来，板子打的又狠又准。我虽不成器，但跟着他断断续续学了一两年，能拿的出手的小品还是有几张的，其中的一张甚至被我爹留了下来。
我这种人尚且如此，章汝一的新学生，再怎么没天分，既能考入画院，就断没有画成那个鬼样子的道理。
他最近一个月起早贪黑的待在宫里，能回家的日子少之又少，回来了也是倒头就睡，和我说过的话加起来也没超过十句。要按照我之前的脾气，早把画院屋顶掀了。但我也自知这几年拖累他不少，一直忍着没有发作，今天倒好，来的真是时候。
但是吵架这种事情，总要有来有往才能吵起来，一旦有选手消极不抵抗，整个场面就变得很难看，比如我坐在案后冷笑了半天，章汝一不但不接茬，面色还渐渐平缓了下来，望着我问：“你渴不渴。”
我说不渴，他还是从桌上的白釉水瓶里倒了杯水递过来，见我不接，他便放在了案角。那水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烧的，早都冷了，我问他：“你屋里连口茶都没有？”
他说：“你正好喝点凉的清醒清醒。”
我清醒个头！气的我站起来就要走，还没到门口就被他拽住了，他扯着我腰间的革带，在身后急切的说：“你今天要是出了这个门，什么就都完了。”
我脚下一顿，回头看去，章汝一面沉如水，冲我道：“这其中的关窍，你还想不明白？”
我茫然的摇了摇头，他苦笑着说：“你刚才讲什么？不要当你是傻的？你说说你……果然是最傻的那个……”
我看着他那样子，心中隐隐有了点方向，试探的问他，“你是说，刚才那个……是故意……”
他轻轻点了点头，长叹了一口气，我伸手拽住他，急切的问：“是官家？”他示意我小声点，拉着我走到画案后坐下，看着我又笑了，问：“你是不是饿了？“
我拂开他的手，说：“都什么时候了，你别操心我饿不饿了！你说刚才……”他打断我后面的话，小声说：“马上饭又要送进来，该怎么做，你懂了？”
我刚想说我不懂，门上就被轻轻叩了两下，还是刚才那个小内侍，躬着身子推门进来，章汝一见我还愣着，伸手在我腰上拧了一把。
他倒是毫不手下留情，拧的我一下子清醒过来，顺手抄起桌上的笔洗就砸了下去，喝道：“送什么饭！出去！”
小内侍连同他身后的宫人都愣住了，片刻后又退了出去，我心里跳的咚咚的，只有一个想法从心底缓缓浮了出来。
这一天还是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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