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汝一在宫里上班，习惯了早起，但我今天起的比他还早。以至于他中途醒来，看见我正穿着朝服，很是以为自己眼花了，坐起来说：“你这是要干吗？”
还能干吗？我冲他展了展袖子。外面天还是漆黑一团，到处都寂静的很，我说：“你睡吧，我马上就走。”他过一会才反应过来，满脸诧异地问我：“你要上朝去？”
我点了点头。
今日是朝会的日子。好几年我没正经参加过朝会，但我爹十月朔那日突然一道旨意，封了个什么用都不顶的闲职给我，让我进宫谢恩。这一谢恩倒好，我不但在垂拱殿跪了一下午，还被通知从今后但凡是朝会的日子，无论大小，我必须进宫点卯，且不能无故旷班装病请假。
只是我爹费这么大劲，到底是看我不顺眼还是看章汝一不顺眼，我还没有想明白。 但我初步怀疑他还是针对我，要不然也不会趁所有人都去西郊皇陵的时候单单把我一个留在宫里，还把成安在漏院扣了一夜。
当然这一切老陈都不知道，他只当我是终于有了点出息，一直送我送到大门口。我坐轿子里都走好远了，一回头老头还在门口站着，也不嫌冷。
当初我选这个宅子，就是为了离宫门近章汝一上班方便。如今倒是也方便了我。相较于大多数官员每日花两个时辰在上朝的路上，我起码不用三更半夜就爬起来，连口水都喝不上。
这么多饥肠辘辘官员在漏院等着开宫门，自然催生出个颇为红火的早市，一条街两边全是摊位，每家都挑着红灯笼，卖些肠血粉羹之类的饭食。
我和成安也随便找了家摊位坐下，老板忙着在锅前忙活，一时间也顾不上招呼我们。对面坐着个年轻官员，面前摆了一大碗插肉面，埋头正吃。这么早能吃下去这么一大碗面的绝不是普通人，起码胃口就比一般人好，我看他吃的那么香，于是和成安一人要了一碗粥。
吃完时间也就差不多了，成安不能进宫，我一个人提着灯笼慢慢朝里走，膝盖处还是疼，之前青的两坨被章汝一揉过之后看上去更吓人，这倒是正中我下怀。我打好主意，如果今天我爹还让我跪，我就把腿给他看。
一碗粥喝进去，不但不冷了，还有点困。被紫宸殿的地龙一熏，简直当时就要睡过去。偏偏今日是大朝会，殿内足站了百十名官员，一讲起来战事就没完没了，有几次我都觉得是不是该散朝了，结果事实证明真的是我的错觉而已。
我哥站在我旁边，小声示意我站好。我冲他挤了挤眼睛，他老气横秋的，权当没看见。我们虽是一母同胞，但性情迥异。他志向远大又刚刚封了王，正是对政务上心的时候，连这些老臣反反复复的车轱辘话都能听的津津有味。我自愧弗如，只能抬头去看我爹。
我爹坐在龙椅上，也不知道他困不困。但我看他的样子，应该也是困的，只不过他瞪了我几眼之后，整个人精神了许多。总算等到那个兵部的老头絮叨完了，我爹对着堂下问，陕西转运官钱即到了没有。
我一看站出列的又是个老头，马上心都凉了半截。
转运官负责前线钱粮供给，此番青唐大捷，他回京述职。我爹照例表扬了他一通，然后又问灵武的形势，是否应该命令大军继续朝西夏领土以内推进。
我倒是也很想听听他怎么讲。
钱即想了想，说西夏人行踪飘忽不定，不能持久，这是他们的不足之处。我爹果然很高兴，刚要开口，就听钱即又说，但党项一族是天生的士兵，只用发给他们很少的粮饷就可以上阵杀敌，且勇猛精进，轻易不可战胜。
我爹的脸色就有点不太好，于是他又问，夏州西边的大砦泉是否可取。若是占据此处，即可封住西夏的东出路线，战略上是块有用之地。
钱即站的有点远，大概看不清龙椅上官家的表情，在那里兢兢业业地说，大砦泉虽得泉名，却是一片瀚海，土地盐卤寸草不生，且没有可以饮用的水源，无论是人还是牲畜都无法存活，即便是强取来意义也不大。
此言一出，堂下顿时一片哗然，我回头很是多看了这老头两眼。想来近期童太师在前线连连大捷，我爹正是志得意满的兴头上，结果今日被这个钱老头连泼几盆凉水。
果然是在军中混的人，就是硬气的很。佩服佩服。
有耿直的也就有圆滑的，马上就有人跳出来说，如今西夏派使臣来京和谈，又是我朝接连取胜士气大振的时候，完全可以一鼓作气再从西夏手中收回几个州来，我哥也站不住了，他一向是主战派，马上也要出列请战，被我拽了一把。
他一脸诧异的扭头看我，我冲他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去看太子。太子站我俩前面，他就没动。我哥安分了，但文官后面马上又有人站出了列，中气十足的，一开口就是反对继续用兵。
我回头又看了一眼，马上就想笑。
老话说的好，一大早就能吃插肉面的人，必须是个人物。
我一开始光顾着笑，没听清他的名字，后面听他讲的那些话倒是有些道理。他说如今的北方边境，我朝与西夏、辽国三足鼎立，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每年虽然要输送给西夏和辽国大量岁供，但这两国也一直与中原地区有贸易往来。根据他多年的统计，通过贸易而输送回我朝的银两要远远高于岁供，在这种情况下，贸然对西夏开战无疑得不偿失。并且边境力量一旦失衡，其后果很难预测。
我爹气的一拍龙椅，站起来说他要收复失地乃是为了完成先帝遗愿，西夏位置特殊，若是一概以羁縻政策论之，无异于放弃这些领土，永远受制于人。
平心而论，我爹是个性情平和的人，也不太冲着官员发火，他今天大概是真的被气到了，竟然大手一挥宣布退朝。百官再拜，我喜滋滋的爬起来刚准备溜，就听他在背后又说了一句：“赵枍留下。”
唉，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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