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策帮白庆忆请了假,留在家里细心照顾病号。对白庆忆来说,生病最辛苦的不是咳嗽头晕鼻塞,是虚弱的身体难以支撑理性思考,将刻意藏起的过往尽数倾倒进梦里,错综复杂千变万化的梦境,关于过去。
病来如山倒,他精神不济,时常昏睡。梦见父亲死去,他拿针扎手逼自己哭。又梦见保姆家三岁的小男孩,围着他欢闹,说少爷你快看,我会写英文字母了。还梦见爷爷教他开枪,他提着一口气连出三枪,弹无虚发。
当然还有那个雪天。
他第二次从这场梦中惊醒,正是傍晚昏暗的天色,他什么都看不清,一时记不起自己在哪。
“小策?”他轻轻喊道。
往常任策总寸步不离,随叫随到。白庆忆在暗色之中坐等他回应,什么都没有。
他翻身下床,光着脚拉开房门,朝楼下大厅喊:“小策?你在哪里?”
还是没有回应。
天越来越黑,他站在走廊上等了好久,心里空得干净,什么都忘了,也不去开灯。摸索着下楼,到底药效没退,还发着昏。下到最后第三阶,以为自己到了,结果一脚踏空摔在地上。
这么大的声响,任策还没来找他。他应该不在家。
左脚脚踝扭伤了,疼出生理眼泪。白庆忆倒吸一口凉气,倒是从病中清醒很多,抹掉泪水扶着栏杆站起身,才发现一道门缝泄着光,立刻高兴地叫:“小策!原来你在啊!”
他一瘸一拐地往书房走去,欣喜地推开门,却连任策的影子都没看见。但是书桌上摊着一本书,旁边还有杯水,似乎任策走前就在看这个。
白庆忆走上前,发现是一本幼儿园的习作本,花花绿绿的,是他很熟悉的东西。他好奇地坐下翻看起来,从第一页开始,是这小孩子的自我介绍。其实幼儿园学生哪懂得写段落,只是跟着老师的指示填空而已。
我叫任玲。
今年三岁了!
我有一个妈妈和哥哥。
我爱他们!
任玲在习作本的空位写满了“哥”字,是在学怎么写,孩子的字体歪歪斜斜。她还画了一家三口,牵着手笑得好开心。
白庆忆心软得一塌糊涂。
翻去下一页,才知道原来这是日记习作。应该是老师让她每天都按着格式写一点东西,也可以用画代替。她最喜欢画彩虹,还有哥哥。每一幅画几乎都有她牵着哥哥的手,站在彩虹下。
我最大的愿望是妈妈今天可以回家!
我最喜欢的小动物是小狗!
哥哥说星期7带我去玩!
……
白庆忆手都在抖。
看完日记翻回封面,上面黏着任玲的学生照,笑得天真无邪,与她死前的笑容如出一辙。
*
任策收到消息时正在看妹妹的习作,他很少翻动任玲的遗物,只有在十分想念她的时候,才会看几眼。这些东西实则是越看越伤心的,尤其任玲死得无辜,他常窝着一团火,恨不得一枪崩了程家所有人。
按开手机,下属的消息说已经查到白庆忆的过去,策哥最好亲自看看。
医生叮嘱过退烧药吃下去,病人起码要睡三个小时。他揣上车钥匙出门,以为可以快去快回,白老师的过去还能复杂成什么样?三个小时足够了。
他很晚才回到家。
白庆忆在厨房煲汤,猪骨浓汤,加枝竹萝卜香菇生菜,都是任策早上买回来的新鲜食材。他站在门边看他小心试味,手旁排开酱醋盐,还有一碟生姜,他说过四月要吃姜祛湿。
他看了很久,恍惚以为一切都没发生过,两人真的可以细水长流。
“你还要看多久?怎么回来都不说话。”白庆忆洗干净手,转过身笑着看他,“再过一会儿就可以喝了,不要急。我再炒几个菜。”
任策哑着声音说好。
白庆忆觉得他不对劲,走上前揉了揉他的头发,温声问:“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
“真的?”
“你从来没瞒过我,我也不会瞒着你。”
白庆忆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只干涩地唤道:“小策。”
“我什么都会告诉你,所以……”
任策一手陷入白庆忆的发间,将他带进自己怀里,落下一个轻吻。
也不浪漫,其实十分狼狈,像自作多情,更像垂死挣扎。
“我很爱你。”
白庆忆知道。
在任策为他戴上项链时,他的心已贴得过于亲近,白庆忆都知道。或许还更早,早在除夕放烟花时,他可能就听到了任策的告白。
喜欢吗?
不知道。
只是他欠着任策一条命,急切地想要赔偿。任策要什么,他就会给,全部都会给。
因此他顺从地留在他怀里,没有挣扎。
两人相拥靠在门边。汤锅飘出浓郁香气,窗外风过树影摇曳。许久,白庆忆仰头温柔地问:“饿不饿?”
自欺欺人也好,逃避现实也好,他这一刻的关心,任策又当真了。
白庆忆曾让他不要去查过去的事,现在过得好就可以。他说得太对,任策从看见那张照片起就后悔,年少稚气的白庆忆站在程家老爷子身旁,右手边是他恨之入骨的程萱。属下低着头小声地说:“程家小少爷原是内定的接班人,但他十九岁时突然说要出国留学,程家便改由程萱主持。这几年来,都说他受程萱掣肘,不能回国,道上也再没有他的消息……”
没想到他根本没有出国,而是改名换姓成了幼儿园老师。如此一切顺理成章,从不与家人联络,孤身一人,不爱多问闲事,熟悉黑帮,见不得死人……他藏得滴水不漏,任策绝不会想到他是程家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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