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两日,毓丹果然抱着那春水古琴又来看他。
见殿中曦君高卧塌上正在酣眠,便将琴放归案上,又轻声将戒鞭挂在壁间,坐在榻上静静注视于他。
曦君似是梦得极沉,眉头忽而蹙起忽而舒展,他容色盛极,毓丹就着窗外春光细观,只觉心满意足,虽看了半晌也并不觉已过很久。
又盯了片刻,曦君终于睁开眼睛。他看到榻侧坐着毓丹,竟似一时有些迷茫,便如小时候般,顺手摸了摸他头发,摊开手掌对他道“毓丹怎么在这里?王兄这里可没有糖给你啊。”
说话间他渐苏醒过来,想起如今境地,又微笑着续道“可真是一块都没有。”
毓丹将他手掌握住,放在自己头上。他知晓曦君是因重伤才在白日昏睡,甚至发了梦被梦魇住,他看着他浮沉在迷茫中的样子,心里爱怜又喜欢,闷闷地道“王兄梦到了什么?可是梦到了我?”
曦君低笑一声,用手指梳了梳他头发道“梦见你变作三岁孩童,跟在身后哭个不停。到哪里都跟着,什么人也不叫我理,什么事也不叫我做,只是向我要糖吃。”
毓丹道“我生下来没几日母后便去了,父皇因此怪罪于我,不愿多睬我一眼。虽有其他兄姊,终非同母所出,隔有亲疏。没有旁人爱我,我当然只有跟着王兄。”
他将头在曦君掌中蹭了蹭,哀哀道“除去王兄,我还能跟着谁呢?王兄若是不怜我爱我,我又怎么能活?”
曦君梦中醒来见到他随口应答,毓丹却真挚动情,定要让曦君也不住想到梦魇中的场景。
毓丹还小,不会说话,却会微笑,睁大眼睛,对他一个劲地伸手。
他在窗下写字,毓丹拉他衣角,低声问“王兄出宫看看?”于是他放下书卷,带着弟弟一起逃出宫去。
毓丹使他自己变小,小到太子曦君也不再是姜朝希望,而只是一个小小少年的兄长。他庇护着毓丹,让毓丹在他身上体验到最初的喜怒与哀乐,成为他心中无有不好的乖巧可爱。
此刻,在这春光之中,在这被毓丹囚禁的华清殿中,曦君又想到了当年在弥漫着药气的母后宫中第一次看到的毓丹,稚嫩又柔弱,小小的一团,嘤嘤地啼哭着。
这便是我弟弟了,这样小,可要万分珍重,今后绝不能让他有一点难过。
母后临终前的泪眼吞没着他,汝名为曦,是代表着王朝的光明。你是姜朝太子,毓丹差你七岁,是你同父同母的血脉至亲。
病弱苍白的女人满是泪的眼睛望着他“坚强些,好好照顾弟弟。”
死亡黑色的翅膀正覆在她身,她恐惧着,害怕着,痛苦地全身战栗,却紧紧盯住曦君,用生命最后的告诫嘱托,决不可如她一般。
他的母亲对他还有许许多多的期望,终究来不及看他实现,他却不能忘记。
他又想起自己的誓言,绝不能让毓丹像自己一样不快活。
曦君的父皇诵帝既是一个十足的多情公子,所立皇后自然也是举世无双的第一美人,且出身高贵,为萧氏嫡长。与诵帝大婚不久,又诞下曦君,当即被名正言顺地立为太子储君。
可惜七年后,萧后在毓丹将出生前于兰圃赏花,遭逢刺客,害得毓丹因此早产,萧后也大受损伤,不久便辞世而去。
虽有别的兄弟姐妹,但是同父同母的毓丹,自然和别人不同。
父皇不喜毓丹,教养得十分疏忽,他便将毓丹带在身侧,每日加以看顾。
毓丹整日地跟在身后,一叠声叫着王兄。
血脉至亲,容貌上便显现出来,他用那相似到可爱的样貌对他撒娇,用那极为相似的一双眼看他,眼中清澈澈全是他的倒影。
没人能拒绝曦君望着过来的双眸,曦君自己也不能。
每次看到那双眼睛,他就真切地感到什么叫血浓于水,就不由觉得毓丹是他在世上最亲近的人。
他想,我一定要对他好,特别好,他要什么我都要给他。
想到这儿,他胸中如被火烧,目光正扫在案几上的春水琴上,口中便道“是春水么?”
毓丹扶了他从榻上起来,又退到外面。
外间前日曦君赏的那株盛开的佛头青已败了,但临湖琴台两侧魏紫却又开的极盛,富丽堂皇,玉笑殊香。毓丹将琴台四围淡色轻纱挽起,又将细竹蔑成的湘妃席铺好。
曦君踏出殿外,见他亲自做这些事,果然微微皱眉以示不满,又道“若是对魏紫也铺锦毡,便是教地衣夺了花衣色了。那佛头青花色清雅,又是不同。”言谈之间,对那败了的牡丹却也并无惋惜。
他已换了寝衣,身着青衫广袖,意态风流潇洒,折下几只魏紫牡丹供在琴案一侧,临水抚琴。
琴声浩浩汤汤,如春水般迤逦开,也如春水般美丽,令人心神不自主地沉浸其中,暖洋洋般舒服。
一曲奏罢,只觉天空白云也凝住一般,宁静安泰。
对花临水,疏阔琴声更多清朗,毓丹闭眼似是沉浸在琴声中不愿脱身,待最后一个琴音消弭才睁开双眼。
四下之间万籁俱寂,他半晌才道“承王兄意,刘祭酒下月新婚,丹已将古琴秋山做了贺礼。祭酒雅善音律,这下可算得偿所愿。”
这秋山春水乃是一对名琴,多年前为曦君所得,春水为己珍藏,秋山则赠予毓丹。前日对他言及春水,多半也是提醒他将秋山赠出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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