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墨不是没见人哭过。小时候在军区大院里他和莫云轩狼狈为奸，没少欺负同院的男孩子，站岗的警卫经常能看见两个模样漂亮的少年按着几个泥猴一样的小子胖揍，把他们揍得哭爹喊娘。不远处穿着花裙子的女孩子们咯咯笑着旁观：“阿墨，云轩！打完了记得带我们出去玩！”
哪怕是最不拘言笑的大哥也当着他的面哭过，那年大哥十六，因为不服家里的安排，赌气离家出走被找回来，剥了上衣摁在石阶上，藤条做的鞭子抡圆了挥下，在空气中抽出虎虎风声，一下就皮开肉绽。
那天他眼睁睁看着深红带刺的鞭子片刻不停地落在大哥身上，完好的皮肉逐渐破烂，最后连垂落的双手都爬满了鲜血，看上去就像从血缸中捞出来一般。耳边是亲生哥哥痛苦的哀嚎，哭求，最后大抵是绝望了，青年的声音逐渐嘶哑，唯剩泪水仍滚滚落下，直至昏迷也未曾停歇。而方墨身侧就是下令执刑的父亲，他眼神漠然地看着方墨，命令他将鞭子拿给他。方墨颤抖着手拿起浸满鲜血的藤条，刺上还带着零碎的皮肉。
而他们的父亲拿起鞭子，面无表情地挥下最后一鞭，尖刺扎入人体，轻而易举地划破皮肉露出白骨。青年在剧痛中醒来，喉咙里发出无声的尖叫，鲜血迸溅。
那份痛如跗骨之蛆跟随了方瑾整个青春期。他一毕业就进入了家里安排的政界，很快就顺风顺水干到了副处级，没有意外今年就能升正处。认识的人都不道他年少有为，遇风成龙——可谁也不知道手腕超群的方瑾背后有一道深色而丑陋的疤痕，经年不愈。
“方墨，方瑾，”方老将军拿起毛巾轻描淡写地擦去手背上的血迹，“我希望你们不仅是我的儿子，还是听话的军人，一个好的士兵，首要条件就是服从。”
“听明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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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见过很多人哭，各式各样，真情实感的，假模假样的，声嘶力竭的，隐忍不发的。有的人即使哭也会注意形象，梨花带雨，一唱三叹，哭得像个艺术家。他见过太多人通过哭来获得什么，也见过很多人用哭来发泄什么。
唯独没见过一个人站在他面前凝视着他流泪就让他心痛如绞，恨不得代替他承受一切。
洛非目光中除了深重的失望，别无他物。
仿佛他并不想哭，只是眼泪自然而然地夺眶而出又停不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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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非喜欢哭，他像个小孩一样大大咧咧不做隐藏，输了比赛哭得比谁都伤心，可哭完了最先缓过来的也是他，大部分时间里笑得最开心玩的最疯癫的那个一准是他。
方墨曾以为洛非就是个小孩，心里装不下事，可是越靠近就越能发现他身上被藏起来的东西。他将往事藏在心里，背在身上，却不与任何人说，只默默忍受着，煎熬着，无数夜晚辗转发侧，第二天还是活力满满的样子。
方墨想不通一个人怎么可以这么极端，观察一阵后得出了结论——洛非的确是一个可以把伤心藏在心里但也真心实意在笑的人。他笑是因为他始终对这个世界充满期望，他伤心是因为他不允许自己忘记。
他几乎能在脑海里勾勒出洛非看着他的眼睛回答的场景——“如果连我也忘了，还有谁会记得他们呢？”
你会记得我吗？方墨有些悲哀地想，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了这个圈子，你会不会也把我装在心里，在睡不着的深夜里偶尔拿出来想一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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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非看着方墨略略皱着眉头，看上去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心中那一点希冀也逐渐熄灭了，他自嘲着唾弃自己，心如死灰莫过于此。。
正当他胡乱抹掉泪水欲转身就走时，男人苦恼低沉的声音从面前响起。
“对不起，小非，”方墨说的很慢，“我想赢得漂亮，也想彻底打碎他们的信心——为此，我不惜演了一场，就像故意去卖一样是个套路。”
“狗屁的套路，”洛非额角直跳地吼了，“拿一整场比赛做赌注？谁给你的权利？”
他的愤怒被一下点燃，揪着方墨的领子大吼：“这是团队游戏！所有人拼到最后一刻只因为想赢！你有什么权利，你凭什么去帮别人做决定？罔顾所有人的意愿，吭都不吭一声就将胜利拱手让人？”
方墨任由他揪着，垂下眼，眼神落在洛非殷红的眼角上。
是啊，洛非是这样一个看中朋友的人，对于他来说其实比赛的输赢可能并不是绝对重要，跟队友一起付出的时光和努力才是他为之珍惜的事物。而自己却不以为意地将这一切摔碎在地上，狡辩的自己像是舞台上自欺欺人的丑角，实在滑稽至极。
那些不能感受的，不能领悟的感情和责任，他是在洛非失望的泪水中明白的。
他让自己喜欢的人失望了。
“对不起，”方墨抿唇，强忍着心脏的抽痛，用指腹轻轻抹去泪痕，放在唇边吮了一下，叹息般承诺，“以后不会了。”
他抱住洛非，后者猝不及防地跌入，挣扎着想起身，被方墨以不容置喙的力道紧紧抱住——仿佛是要从他身上汲取什么，宛如口渴之人本可忍受继续远行，上天却恩赐一般在他面前摆上一壶琼浆，而他喝下第一口时才发现自己其实就快要渴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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