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姜点头,大娘,你再说具体点,重庆哪个商场,大概什么位置,我现在动身,去接他回来。
小姜立刻动身了,第三天,他带着大姜回来了。
如果不是事先知道这是大姜,我一定会怀疑自己的眼睛,这就是那个我熟悉的,曾爱过的男人吗?是那个曾经那么努力地挺起头,决心靠自己的双手过上新生活的被太阳晒得黝黑的送快递的男人吗?这是还是他吗?
他穿着和干净的新衣裳,但一看就想到是小姜才为他买的,头发也应该是刚理的,很短。但衣服之下,是一副瘦骨嶙峋的躯体。两颊凹陷,双眼无神,表情茫然而空洞,额头和脸上都有新旧不一的伤疤。他仿佛已没有了灵魂,即使还有,那灵魂也是游走在另一个世界。
用槐树街最土的土话,形容一个极其堕落,无可救药,一无是处的男人,就是一个词:烂滚龙。大姜这副样子,已经和烂滚龙差不太多了。
他一进门,就朝奶奶的遗像跪下了。
奶奶的遗像还摆在以前的位置,但遗像里的奶奶,目光里露出慈爱的光,仿佛说,回来就好。
大姜除了说“对不起”,就不再说一句话。
小姜带大姜到医院做了全面体检,所幸没什么大病,就是有肠胃炎和营养不良,经过两个多月的调养,大姜的神色终于健康起来。他终于回到现实世界中来,终于开始回首他所度过的两年多堕落生活,并说给我们听。赌博,酗酒,打架,偷盗,就差没吸毒了。后来越混越差,就干脆萎靡下去,带着残破的身体,蜷缩在一个即将拆迁的破旅馆里,小姜找到他的时候,他还欠着旅馆一笔房钱。几乎都打算死在那个破旅馆里算了。
大姜说,实在无脸见你们。
小姜说,这世界上,这么多人,我的兄弟只有你,你的兄弟也只有我。什么都不要说了,你回来正好,咱家姜饼店缺人手,需要你呢。
经历了一次有惊无险的大病的小姜,手术切除的,是那个良性脑瘤,治愈的,也只是他的头晕和头痛,然而他的脑震荡,似乎并未见起色,因为他并不比以前更机灵,更有思想。他还是笨笨的,不爱看书看报,看着我书桌上的英文稿件,他连基本的单词也不怎么认识。
到现在,我才真真切切地发现,小姜的人生组成部分实在是非常简单,姜饼娃娃,槐树街12号,我,大姜。就是说,只要可以在槐树街12号,有大姜和他在他的身边,他能够每天做姜饼娃娃,这就是他全部的满足。
如此纯粹,简单,平凡,普通。
但同样,需要坚持,毅力,耐心,勇气,全部的心血。
同样值得敬佩和赞赏。
林巧巧不时到姜饼店来。
她过上了新生活,便假装和大姜的过去是澄清一片,对过去一字未提,只是礼貌的问候。而大姜,干脆装作根本不认识她,仿佛生活里从来没有这样的一个女人出现。
林巧巧也无所谓。
如今的她,已有了很大转变。她稍微胖了一些,脸上有了红润的光泽,胳膊也细腻润泽多了,胸部也丰满了一些,更有女人味,更显妩媚动人。
并且,她恋爱了,和艺术中心一名音乐老师。
有时她和男朋友约我们一起吃饭。不论什么样的饭菜,她都能吃得津津有味,很是享受。她说,以前因为要上台,要保持形体,好几年没好好吃过一顿饭。一只蛋糕,一个苹果,那就是一天的食物。鱼,肉,海鲜,几乎只能象征性的尝一口。 慢慢地,胃就病态了,有时哪怕多吃一口,也会条件反射的呕吐出来。那时不觉得有什么,如今能畅快享受美食时,才发觉,能好好吃饭,是上天对人多么大的恩惠!
她举起叉子,说,有时我真会在动手之前默念,感谢上帝赐给我食物。
她说,以前总想出名,做明星,光芒万丈,像巴普洛娃一样,那是一种生活,高高在上,世人只能举头仰望。那是一种生活。而如今,和普通人一样恋爱,吃饭,逛街,这也是一种生活。我也享受。
我这才相信,她对生活的适应能力,游刃有余的能力,远远在我们的想象之上。怪不得从她接受了奶奶传递给她的仇怨起,她就能把那仇怨一步步点燃,然后又一步步毁灭。
这样的女子,是世间的尤物。
我和她,不再针锋相对,在任何场合都能平和相待,宛如普通朋友。我心里明白,那些伤,虽已愈合了伤口,结了疤,但那是一辈子也不会抹去的记忆。
偶尔也会想起,微微刺痛。
想来,她也一样。
从我们被赶走到再回来,整条槐树街都大变样,商铺林立,光辉繁华。那些令人怀念的老院子,花朵,水缸,老井,植物,统统都被水泥建筑所替代了。
我们的老院子,早已消失无痕。大姜种的桔梗花,苏朵种的美国玫瑰,统统被大卡车连砖头瓦砾一起运走了。
我们提起苏朵。
她说过她会一直等在那个电话号码旁,虽然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但我相信她。
我说,大姜,给她打个电话吧。
大姜说,不。我和她,是两条搁浅在沙滩上的鱼,如果守在一起,只能靠彼此的呼吸湿润对方,那样的生命能撑多久呢?如果想要活下去,只好游向大海,各自走散。还是各自走散的好,各自想念的好,对彼此都是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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