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离春再踏入封家大门时,不出所料,赵管事正等在那里。他手里攥着一叠纸张,踱步之间,忽见离春的身影,立时假装偶遇,迎上前来。
“离娘子,我就猜您今日仍会大驾光临,还想赶快忙完手边事情,好去招呼您。谁知道,在这里就碰见了,真是凑巧啊。”
他的嗓音,光滑油腻不减昨日;离春似鬼的阴沉,也未见得就少了:
“蒙您惦记,有心了。”
赵管事站立时,总是半弯着腰,视线停落在对面人的胸腹间,自然立刻发现离春臂弯里斜躺着一件异物:状似仕女们所持的团扇,竹枝的手柄却较通常的长出几倍,衬得扇面显小了很多。普通的扇上,往往绣着些山水花鸟,而这一柄全无针线痕迹,两面颜色相异,一边纯白,一边墨黑。明明是单薄的一层布料,不知何故,光居然透不过,色彩毫不混杂,反而纯粹得冷厉。
“这……这是何物?”
离春伸手轻抚:
“一件重要的法器。原本无名,后来用得多了,被主顾们送了个称号,叫做‘阴阳扇’。”
“在下今日有幸得见这宝贝,真是开了眼界。”
“有这样感触的,可不止您一人。”
临出馆门之前,苑儿见到自己手持此物时,眼睛的边界也是“大开”:
“怎么,馆主?你带它去作什么?难道此行有凶险?”
“只是心中有些不安。昨日在井边,我凝神想着事情,丝毫没有提防时,莫成忽然出现在身旁,着实吓了我一跳;好在立刻扯平了——我一转脸,又吓了他一跳……”
离春回味着正要大笑起来,苑儿柳眉倒竖:
“现在是说正经事,你不要说笑!”
“好。”笑容凝滞在脸上,只好诚实述说,眼神也逐渐悠远,“当时胸口‘砰砰’直跳,从心底油然生出极大的恐惧,我想的竟然是:如果他方才出手,把我推到井里,一定可以一举成功,为这世上再添一条冤魂。”
“原来,是没道理的惊悸吗?”听话音,苑儿稍稍松了口气。
“也不是。毕竟‘防人之心不可无’,万一让某人知道我正在调查,并且已经有所怀疑,那就真正危险了。”
“某人?难道,你已经……”
“不错。若我推测正确,那人便是真凶了。”
眼前本来正浮现着苑儿当时惊讶好奇的表情,一声声“离娘子”却将她远行的神智唤了回来,尖长瘦削的嘴脸便映入瞳孔中,一时反差过大,令离春眉头皱起。
“您似乎心思不在这里?”
“生意过于繁忙,有些精神恍惚,实在抱歉。”
“离娘子不必道歉。对于事情繁多,奔波劳碌的辛苦,我也是深有体会。”
离春听出这一句别有用心,顺势接道:
“是啊。您是封家老爷倚重的人,他的生计家事,您样样都要费心,也难怪了。”
“尤其是最近几天,夫人暴亡,老爷深感彷徨,我自然要较往日多关照些了。”赵管事蹑手蹑脚,凑上前来,将手中之物递到离春眼前,“这不是,今天早上,老爷思念夫人思念得厉害,就差我到夫人房里,去拿她生前抄写的诗词,好静静读来凭吊故人。您看,我正要给老爷送去呢。”
离春接过那叠诗稿,一张张缓缓翻阅: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仓促浏览一遍,离春随口评论道:
“只有几首是当代诗人的新作……你家夫人还真是喜欢《诗经》啊。”
“离娘子说得有理。不过,”管事更贴近些,嘴唇几乎碰到离春的耳朵,“这《子衿》和《采葛》都是表示相思的情诗,而《风雨》是最著名的淫词艳曲。作为一名已婚妇人,整日抄录这种东西,夫人的爱好着实令人费解。”
说话间热气嘘来,离春急忙闪躲,站得稍远些:
“我倒看不出古怪,只觉得夫人果然是位风雅女子。”
说这话时,低头盯着纸张边角上的小幅丹青,描绘的是梅兰竹菊等花草,姿态生动却线条简单,显然是品鉴诗词之余随手画就,功力高深可见一斑。
赵管事等得不耐,伸手过来:
“离娘子,这些,我还要拿去交差呢。”
离春一边递上诗稿,一边冷眼睨着他,不动声色问道:
“你家老爷……外出了?”
“没有啊。”管事表情错愕,莫名其妙,“您怎会这样想?”
“既然他尚在家中,你要送夫人遗物给他,为何送到这门口来?”
这一言冷锐透顶,刺得对面人无话可说。正在竭力寻找说法时,忽听后面一声呼唤:
“请问这位爷,这里是封乘云府上吗?”
转身一看,是一名身穿“驿”字装的年轻人。管事急于摆脱尴尬境地,赶忙迎出去:
“正是,正是。这位小哥有什么事?”
“哦,现在有他的一封信件。他在家的话,请出来接收一下。”
“我是这家的管事,交给我就好。我会立刻将它转到老爷手上。”
那年轻人点头,笑得纯净开朗,取出信来,正要递过去时,无意看到旁边脸上有块赤红胎记的女子,眼中顿时一亮,胡乱把信塞在管事手里,急奔两步,险些撞到离春身上:
“您,您就是乱神馆离娘子吗?”
“是。”
“我对您的法力十分钦佩啊。长安人都说,您简直是神仙化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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