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珍极少生病, 这一次, 却病去如抽丝, 缠绵病榻多日。
等身体逐渐大好, 已经过了冬至。
穿上母亲新做的丝棉夹袄, 同样质地的棉裤,明珍在上午日头最好的时候, 坐在院子里晒太阳。
弟弟妹妹们提着一个浇花用的长颈水壶, 挤在院子的一角,正不知在浇什么。
奶妈担心三个孩子大冷天的弄湿了棉袄, 走过去将三个孩子驱散了, 拎了水壶放回到花架子上去,转回明珍的身边。“在浇蚂蚁玩儿呢。你生病了, 他们一个个都松散了。”
明珍笑一笑, 往日红润的脸色, 仍未恢复, 还很苍白。
明珍生病期间,父亲许望俨为她办了休学。
舒先生得知此事,亲自上门来,再一次道歉。只是舒先生自己, 也要为家事奔波。
舒先生的哥哥终于从牢里放了出来, 但已经脱了一层皮, 精神也时灵时不灵, 常常认不得人, 听见有人走近的脚步声, 就蜷身蹲在地上,用双手护住脑袋,嘴里不停地念叨,不要打我了不要打我了不要打我了。据说舒家老太太见了,哭得半死。舒家的媳妇儿也成天以泪洗面。
明珍迷迷糊糊睡在床上,听见母亲同奶妈两人在窗下说,舒大少爷怕是悔了,舒少奶奶着辈子可怎么过好,舒家不会休了她,即使休了她,她也无处可去。守着这样一个精神失常的丈夫,真是人间炼狱。随后就是母亲同奶妈的长声叹息。
明珍只觉得心下恻然。
听说舒先生辞了学堂里的职务,回家去帮忙,又听说舒先生如今再次成了徽州炽手可热的乘龙快婿之选。毕竟舒大少爷疯了,大少奶奶一介女流,舒老爷和舒老太太年纪都大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舒家以后就是舒先生说了算了。即使舒先生当年曾经悔过婚,闹得别家小姐为他送了命,可是仍挡不住媒人的热情。
听说学堂里换了夫子,之乎者也,冬烘得要命。
这些都是世钊来看明珍时,一一同明珍说的。
世钊每日过午都会到柳家来探望明珍,把功课带来,更明珍仔细讲解了,又说些笑话和见闻给明珍听,陪明珍解解厌气,晚饭之前再回去。
明珍好得差不多的时候,母亲柳茜云找了一日,拉住女儿的手,两母女关在房间里,说了一下午悄悄话,明珠几次要冲进去,都被奶妈拦下了。
明珠不晓得,那是母亲在教明珍,怎样做一个好媳妇。
柳茜云在屋里,摸了摸女儿的头顶,怜惜地看了看女儿乌黑头发的发稍那一点点枯黄。明珍这次发烧,热度虽然退了,可是人总病怏怏的,胃口也不好,瘦了很多。
然而有些话,做母亲的,却不得不说。
“明珍,你记恨世钊么?”
明珍一听,先是一愣,随后摇了摇头,不,她并不记恨世钊。
世钊小时候虽然不大喜欢她,总伙着大家冷落她,给她脸色看,可是,世钊从未真正伤害过她,甚至,别扭着,对她好。这些,明珍心里都明白。
柳茜云点点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摩女儿的手背,“那天你烧得厉害,叶大帅带着儿子女儿登门道歉来着。”
明珍轻轻摇头,“我没印象了。”
明珍确实一点不记得了,她只记得少年温暖的手,以及脸上冰凉而炽热的感觉。
柳茜云叹息,“叶大帅说,他极喜欢你,想让你做他家的儿媳妇。”
明珍蓦然扬起浓密的长睫来,望住母亲,一双寒星似的眼里,有极亮极亮的光芒,教人不能直视。
柳茜云自是发现了这一点极亮的光。
女儿是自己十月怀胎,拼力生下来的,做娘的又怎会不了解自己的女儿?
明珍自山涧遇险,回来又捱了父亲许望俨的打,几乎在生死线挣扎了一回后,忽然,那双纯良的眼里,便有了这种光。当伊直直望着一个人,一处虚空的时候,竟仿佛能看穿那个人,那处虚空。
柳茜云不知道,这究竟是好的转变,还是坏的转变,只知道,女儿似乎一夜之间,长大了。纯良依旧,可是,眼里的这点光,做母亲的,也看不大明白。
明珍不语,等母亲说下去。
柳茜云思虑片刻,还是不打算瞒着女儿。
“叶家权势虽大,可是毕竟是豪阀,过着刀口舔血的生活。外头大把的军阀,今天起来,明天就被讨伐,败落了。那种日子,你爹爹和我,是断不能看着你陷进去的。明珍,你懂么?”
明珍点头,伏在母亲膝上。
柳茜云轻轻抚着女儿的后背,“可是当时情况紧急,倘使直接回决,你爹爹怕会惹恼叶家,正好,你勖伯伯和世钊当时都在,所以……”
柳茜云顿了顿,观察女儿的反应,明珍只是无声地伏在母亲膝头,并不做声。
柳茜云微不可觉地叹息,女儿也有自己的心事了呵。
“所以你爹爹说,你同世钊,许了娃娃亲,也交换了信物。”
信物?明真侧头,看了一眼母亲。
柳茜云一笑,温柔如水,“你还记得么?世钊给了你一根极珍贵的墨水笔——”
明珍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来,是,有那样一支笔,奢贵到令人咂舌。
“你记不记得我和你父亲叫你回送了一件物件给世钊?”
明珍点头,自然也是记得的。
“你爹爹说那就是信物,恰好世钊也带在身上,这两下一对,加之你勖伯伯肯出面认下这件事,”柳茜云歉然地望着女儿的一双明眸,“所以爹爹和娘擅自做主,给你和世钊定了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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