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半躺在病床上,午后的阳光自医务室的百叶窗缝隙里透进来,在地上形成疏落的光影。
下午有文化课,乔小红过了午间休息,不得不把明月一个人留在医务室里,回去上课了。
少体校的文化课抓得还是很紧的,虽然只得语文数学外语三门功课,但是每学期期末考试成绩必须及格,如果补考之后成绩还不能达标,是要退回地方学校去的。
明月隐约听同学提起过,回到普通学校的少体校学员,多数都无法迅速适应科目繁多的学习生活。
她们选的,是一条不成功则失败的路,没有中间地带。
曲老师稍早有事,给明月留了一本不算太枯燥的医学期刊就离开了医务室。
明月饶有兴趣地翻看了一会儿,对其中一篇介绍通过大剂量注射类固醇而使运动员在赛场或者训练中受到的严重运动伤害影响减至最低的文章,印象颇为深刻。
忽然门口传来“笃笃笃”的敲门声,明月放下手头的医学期刊,轻道:“请进。”
骆理是推门进来,看见明月半躺半坐在床上,微笑,“需要不需要一个同伴?”
“你不用上课吗?”明月诧异。
骆理是耸肩,“理非的中文还只停留在听的程度,所以家父请了老师来给我们先补习。”
明月翘起嘴角,她相信需要补习的一定只有理非,理是看艰深晦涩的中文小说都毫无障碍。
理是拖过椅子来,坐在明月床边,从口袋里摸出一块巧克力放在明月的枕头边上,顺便看了一眼明月手边的医学期刊,“喜欢?”
“躺着无聊,翻一翻打发时间。”
“躺着看书伤眼睛,我读书给你听罢。”理是说,然后从口袋里摸出一本比巴掌略大些的书来。
明月忍不住问,“什么书?”
理是翻开书,“你听。”
男孩子的声音较同年人低沉淳厚,在午后的医务室里,如同中提琴的优雅琴音般缓缓响起。
一条沉寂的长街。
我在黑暗中行走,跌倒
又站起,我盲目而行,双脚
踏上静默的石头和枯叶。
有人在我身后也踏上石头、树叶:
如果我减速,他也减速;
如果我奔跑,他也奔跑。
我转身:无人。
一切都黑暗而无门。
在这些角落中间转折又转折
它们永远通向那无人
等待、无人跟着我的街道,
我在那里追逐一个人,他跌倒
又站起,在看见我时说:无人
(奥克塔维奥·帕斯,街)
骆理是的声音纯厚舒缓,一字一句,都使人沉浸到文字的深处去。
这诗仿佛就是为他们所写,他们在通往胜利的路上,孤独地奔跑,即使跌倒,也要自己爬起来,继续向前,否则只能重重摔倒在黑暗里。
无人。
见明月脸上有微微凝重的颜色,骆理是合上手里的诗集,“理非比我小一岁。”
明月扬睫,不明白他忽然提起理非的年纪做什么。
“生下来的时候,肥肥白白一团,很惹人喜欢。”理是微笑,神色迢遥,“抱出去参加聚会,人人都要把他搂在怀里香了又香,喊他安琪儿。可是到两岁的时候,渐渐发现问题……他没办法安静地坐在一个地方玩耍或者阅读,很难和同龄人相处,注意力差……家母和两个保姆一起照顾他,仍觉得筋疲力尽。”
明月凝神,望着理是,有些难以想像那会是怎样的场面。
“妈妈崩溃,关上卧室的门在里面大哭,理非在婴儿房里一边扔玩具,一边尖叫。我在一旁不知所措。家父下班回来,看到这一切,也无所适从。第二天,家父请假,和家母带着理非一起去看医生。”
明月一句“结果没事罢”到底还是咽在肚子里,没有问出声。
理是轻轻摩挲手里诗集的封面,“他们从医生处回来,表情都很凝重,等理非睡着了,把我叫到书房,对我说:理是,理非病得很严重,如果他尖叫,做危险的动作,打扰你阅读或者游戏,不要生他的气,来找保姆或者爸爸妈妈。我那时候年纪小,不明白为什么我必须让着理非,明明是他做得不对。后来渐渐长大,知道理非生了一种叫‘儿童注意力不足过动症’的病,无药可医,只有靠家人的耐心陪伴,度过儿童期,青春期以后症状会逐渐减弱甚至消失。医生一度建议将理非送到专门的学校去学习,可是家母极力反对,她说要给理非一个健全快乐的童年。家母为之付出的努力,常人难以想像。带着理非去公园玩的时候,很多人会抱起自己的孩子,避开理非。”
明月自己也受过排挤,其中滋味,明月可以想像。
“后来无意中发现理非喜欢水,当他站在小小的跳板上跳进水里的时候,是他最高兴的时刻,他会发出快乐的笑声,然后游回岸上,再从跳板上跳一次。”理是脸上有回忆的微笑,“所以我们一起学了跳水。”
他抬眼望着明月,“他现在除了格外活泼话多,看起来和任何其他少年没有丝毫不同。如果家母那时候听了医生的建议,把理非送到特殊学校去学习治疗,也许他今时今日看起来会很斯文内向,但我想他一定没有现在这么活泼快乐。”
明月对上少年墨绿色的眼睛。
“有时候,别人说什么,怎么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坚持自己的原则。”理是从椅子上站身来,微微垂首,“快点好起来,期待你在赛场上一展英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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