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有几分凉意,吕秋当即解下外衣扔过去,又拉少年上马,往村中赶去。听他接连打了两个喷嚏后,吕秋便嘲笑道:“你这样子就像隔壁阿嬷养的小鸡崽儿!”
两人无话,一路回了小院。
姬洛回屋换衣,吕秋并不注重汉人礼制,毫不避讳地跟了进去,从架上拿破衣擦拭沾了草土的兵刃,那寒光一斜,正巧折射出姬洛后背上一团纹路。
“这是个什么玩意儿?何时生在你背上的?”吕秋惊奇,瞧姬洛艰难回头,便将那纹路描下,指图琢磨。
那纹路由三个小图构成,分别如日月星,花样组合甚为繁复,隐隐透着几分诡秘。
姬洛脑中一嗡,脑中霎时跃出三字——上三辰。
上三辰何解?《周礼·春官》记,衮服纹绘十二章,其中日月星意为照临,诸公最多取九章,唯有天子王室能尚十二。
脑中如有芒刺直戳,姬洛因为骤痛眉心一聚,心中起了几分怅然和疑惑:“我身上为何纹有此物?而我……怎会知晓上三辰之意?”
“我忘了,你必然是不知的。”吕秋不能窥心,没等姬洛答话,便先垂头自言自语起来,“你们汉人的孔孟先圣曾道: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小洛儿,你若愿意,我吕秋便是你一辈子的亲人,乌脚镇一辈子都会是你的家。”
姬洛与他对望一眼,颔首继续更衣,脸上表现出兴致缺缺的冷淡:“看起来并无特别,兴许只是普通的胎记。”
这话断了话头,吕秋也就不再追问。
回去的时候,已至辰时,吕母做了早饭同吃。
吕父是个没地位的软脚虾,桌上烈酒入肚浇入愁肠,私下便发酒疯似的叫嚷上两句:“咱那秦天王可谓奇才盖世,破关攻捷,这大燕江山保不准是要易主的!”
秦天王乃是秦国之主苻坚的称号,吕秋的父亲并非燕国鲜卑人,实乃略阳氐人吕氏的旁支,因为秦燕交战,成了回不去的戴罪流民滞于燕地,而吕秋的母亲看上了他,借着鲜卑高氏旁了几代的细支血缘,花了点钱请族里的长辈疏通门道才保了吕秋父亲。可这样一来,吕父同入赘并无区别,心中实在憋屈。
高氏惊诧之余,一把将干巴巴的米面子塞进吕父嘴里,堵住那些大逆不道之言:“米面都糊不住你的嘴,老娘哪里需你撑这个家,就巴望着你少说屁话!”
在一旁埋头进食的少年突然顶风接口:“其实吕叔说得对。”
满桌的人都惊了一跳,高氏脸色当场滚白,立刻发作要骂,可对望姬洛那双如平湖无波无澜的眼眸,心底没来由打了个哆嗦。不知从何时开始,这个一问三不知的少年,总是说一些费解的话,却时时准得如鬼神。
吕秋怕母亲发难,抢先给了少年一个暴栗:“小孩子吃饭休要胡说!”
见儿子护短添乱,吕母一时头如斗大,家里老子是个废物,儿子也不省心,军功不争,利禄不要,偏偏被那些个汉人的游侠儿整得五迷三道。
高氏无处撒气,只能挑个最不顺眼的软柿子捏,明面上对着那喝醉的糊涂虫咒骂,字句里却指桑骂槐给姬洛难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还真涎皮赖脸当大爷,自己生来是个什么命还不清楚吗?”
姬洛埋头吃饭把话当耳旁风,倒是吕秋年轻气盛浮躁不定,对这等子嘴上功夫最不待见,便用手肘一撞,压低声音好奇地问姬洛:“你明知阿娘嘴比刀烈你还照着刀刃冲脸,你怎么想的?我知你肯定要争个有理有据,你说吧,这回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没经也没典。”姬洛把筷子一放,同桌上滚落的一颗豆子大眼瞪小眼,叹了口气道,“用门前草扔的。”
草是蓍草,卜筮问卦用。不过放在吕秋眼里,同羊吃草,喂猪草没有任何分别。
别看高氏现在骂人不带喘气,可两年前却病入膏肓差点儿一命呜呼,而姬洛恰是那时来到吕家,两者间倒有几分渊源。
话说那也是个金秋,高氏病中要死要活闹着回娘家族里看一看,听说当年族里帮忙的族叔恰巧在徐州附近当值,便想着致谢一番再托付儿子成年后入伍,但驱车出青州入徐州时人已经快不行了,吊着口气久病多念,不问药石反而信起鬼神之说。
正值佛教东入,洛阳曾有僧侣讲经,说道轮回报应。高氏大坏事没干,但缺德事却做过不少,心中惴惴难安时,在蒙山脚下道旁正好撞见发昏的姬洛,当他是南渡流离的难民,便发了善心将人捡了回来以求积攒福德,种因得果。
说来奇也怪哉,几月后高氏病体好转,竟然真的挨过一时凶险,渐渐痊愈。
少年初来乍醒,对身份来历一问三不知。可人无姓名便没个称谓,于是吕家人争着要给他起名。
吕父表示:“不如就着当初捡他的彭城唤他吕彭?”
吕秋不置可否:“吕彭不好听,小子,你要真想不起来,不如跟我排辈叫吕冬吧!”
“不行!”
高氏翻个白眼,心中有苦说不出。她病好后对姬洛百般看不惯,念着多了一个人,添了一张嘴吃饭,但又碍于面子不能不顾“恩人”,便打主意留他在这做做活计,充其量当个仆人。
但若现下真如吕秋那样排资论辈,岂不是捡了个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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